从前读《红楼梦》,对大观园内众小姐结海棠社、吃大闸蟹宴、吟菊花诗的情节一直印象深刻。这件风雅事,创意源自薛宝钗。她说:“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,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,前儿送了几个来。现在这里的人,从老太太起,连上屋里的人,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。前日姨娘还说,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,因为有事,还没有请呢。”“我和我哥哥说,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,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,再备四五桌果碟子,岂不又省事,又大家热闹呢?”
藕香榭蟹宴的大闸蟹,当真是从薛蟠当铺伙计家的地里抓来的吗?曹雪芹没有明说,只是在第三十九回闲闲地补了一笔:周瑞家的道:“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,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。这么两三大篓,想是有七八十斤呢。”周瑞家的又道:“要是上上下下,只怕还不够!”平儿道:“那里都吃?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。那些散众儿的,也有摸着的,也有摸不着的。”刘姥姥道:“这样螃蟹,今年就值五分一斤。十斤五钱,五五二两五,三五一十五,再搭上酒菜,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。阿弥陀佛!这一顿的银子,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!”
阳澄湖大闸蟹是食中美味,这点古今皆然。除了小说家言,我在清人的日记书信中也屡屡读到。比如,光绪十五年九月初九日重阳,从张家口流放归来,娶了李鸿章女儿做第三任太太的张佩纶,就在日记中写道:“与内人煮酒持螯,甚乐。”光绪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,张佩纶又记:“南中寄新蟹,与合肥(李鸿章)持螯共酌,薄醉解愁。”
在江浙人、上海人看来,北方人不爱吃大闸蟹,也不懂大闸蟹。以时下为例,北京人就没明白“大闸蟹”是什么意思,一些馆子,将河蟹一律称作“闸蟹”,大河蟹是“大闸蟹”,自然还有“小闸蟹”。看官若去“百度”一下,能查出几大箩筐的“闸蟹”篇目。而“老北京”们写文章,则说从前北京市面上所售螃蟹,全都以天津胜芳镇所产的“胜芳螃蟹”为号召。“胜芳螃蟹”,以及产自北京城南马驹桥一带的“红高粱螃蟹”如何肥美,如何好吃。百度百科里,有“胜芳蟹”的条目,称作“胜芳蟹,学名‘中华绒螯蟹’,与胜芳蟹齐名的淡水蟹,还有阳澄湖的清水蟹和崇明的老毛蟹”。这种说法,岂不令上海老饕晕死?其实当年,“胜芳螃蟹”,在驻节天津的最高长官,安徽人李鸿章看来,是不入法眼的。李府食用的螃蟹从哪儿来?在新近披露的李鸿章书信中,我找到了答案――原来都是从南方专程运去的。光绪初年,他在给上海道台刘瑞芬的两通信中分别提到:
芜湖、扬州一带圩蟹绝佳,向颇嗜之,沪上能觅得否?九、十月团尖脐肥美,望采购二三千只,分批搭交轮船寄津,应如何包裹收拾,不致困毙,并乞与洋船商询妥办。该价若干,垫付后开示,即便汇还。都中好事者,多索惠江蟹,亦不尽自飨也。
惠寄湖蟹一千只,鲜肥之至,惟七篓全数困毙,不堪入馔,自由道远日久所致,务请勿再购寄,徒劳糜费。此物惟装坛紧压,寄远可望一半全活,未知确否?
直至晚年,李鸿章以大学士、总理衙门大臣身份住在北京,每到深秋,依然思念阳澄湖大闸蟹。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初六日,他在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说:
十月朔日,通永镇专弁送到蟹二千只,多而且旨,此次仅坏千一百只,分给亲友共饫乡味,以后可勿再寄矣。
所谓“南中寄新蟹”,在达官贵人家中,竟是如此阔手笔。食用者,既包括亲友,又包括“都中好事者”,亦即李鸿章官场中的权贵朋友。当时采购的螃蟹,有产自江苏,也有产自安徽,虽未必是阳澄湖的大闸蟹,但决非胜芳螃蟹可以比拟。
当年,锦衣玉食的封疆大吏,家中都是开销巨大。比如李鸿章女儿鞠藕从南京给父亲寄食物,出手就是“寄上双黄鸭蛋二百枚,聊佐甘旨。”“去秋在沪大人食新米粥,谕儿云,都中五年不尝此味矣。兹新米上市,宁产细碎不佳,嘱人由沪购上香稻米四石,新籼米六石,以供煮粥之需。”李鸿章交游广阔,送人土特产,每每依据对象而数额不同。某种程度上,他还考虑了让获赠对象,将礼物转送他人的份额。比如某次,他送醇亲王洞庭山鲜枇杷十六篓、碧螺新茗四十瓶,显然不仅是醇王自用。每年秋天,从南方寄到的螃蟹,能够存活下来上千只,重新包装之后,就是加强感情联络的重要礼物,能在京津两地的诸多府邸中,营造出持螯赏菊的秋日气氛,只是谁能想到,这些大闸蟹的采购、包装、运送,李鸿章本人都要亲笔写信,逐一叮嘱关照呢。